撰文:李洁非
《东方历史评论》
1记得那次去南京钞库街38号媚香楼,在门口见一牌,上书:“本馆是省级文保单位,馆内‘媚香楼’及其河厅、水门,是十里秦淮两岸唯一保存的明、清时期古建筑。”。编这瞎话儿的人,想必不知道《板桥杂记》有一段:
鼎革以来……一片欢场,鞠为茂草。红牙碧串,妙舞清歌,不可得而闻也。洞房绮疏,湘帘绣幕,不可得而见也。名花瑶草,锦瑟犀毗,不可得而赏也。间亦过之,蒿藜满眼,楼馆劫灰,美人尘土。盛衰感慨,岂复有过此者乎?
余怀说得很明白,浩劫后他故地重回,所见“蒿藜满眼,楼馆劫灰”,根本已是荒地,哪里还有什么“保存”下来?
其实,秦淮旧迹休说今天无从觅得,再早一百年,也踪影杳然。我们很多人对秦淮河的印象,来自朱自清散文,读来诗情画意,却更多是作者从旧诗文中得来的对秦淮风情的想象或愿景,并非写实。比朱作略晚,年,南社文人姚鹓雏有一本谴责小说《龙套人语》,里面秦淮河是另一景象:
说什么“珠香玉笑”、“水软山温”,简直成了浊水淤渠,无穷荒秽。若是拿《板桥杂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中所铺张的“河房风月”“旧院笙歌”来对照一下,那才要叫人笑掉了牙呢。
这描写,也获证于林语堂。他有一篇谈妓女之文,直截了当地称:“南京夫子庙前又脏又臭的秦淮河”。可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,南京的秦淮河已可比美北京的龙须沟,根本是污泥浊水,虽仍有“桨声灯影”,却跟风流蕴藉没什么关系了。
不过,林语堂那篇文章,也出了一点错误:
在那盛夏的夜晚,黑暗将那条肮脏的小河变成了一条威尼斯水道。学士们坐在那可供居住的船只上,倾听附近那来回游动的“灯船”上歌伎们唱着的爱情小调。
这段话,写的是明末。他所犯错误就在于,以为明末的秦淮河已经“肮脏”。据珠泉居士《续板桥杂记》:
秦淮河凿自祖龙,水由方山来,西流沿石城,达于江。当春夏之交,潮汐盛至,十里盈盈,足恣游赏;迨秋季水落,舟楫不通,故泛舟者始于初夏,迄于仲秋。
秦淮凿于秦始皇年代,水源在方山,不过,那点水源微不足道,历来得仰仗长江,夏季江涨而倒灌则水沛,仲秋复枯,实际是条季节河。那么,当秦淮河还保持这特点的时候,是不至于脏污的。
这特点何时失去,笔者不能说得确切。珠泉居士为乾隆时人,以这一点看,起码那时秦淮尚非“肮脏的小河”。但清末一定是了——姚鹓雏提到,晚清举子已经拿秦淮河的肮脏作对子,以讽刺科举:
尿粪血脓虫
贡监廪增附
五样脏物,对应应举者的五种身份。我们也不知道,是肮脏益盛呢,还是清末以来一直都差不多,总之姚鹓雏以自己眼睛看过去:“望过去黑沉沉胶腻腻一片清波……风过处,端的使人肠胃翻身,五脏神也要溜之大吉。”听起来真是让人难以招架。以今所见,秦淮虽确实不像活水的样子,却尚不至于这种地步。
2以上权为引子。所以绕个弯子从十里秦淮讲起,主要是这背景对于理解柳敬亭必不可少。
如果读过《桃花扇》,便知他不单是剧中人,且是活跃角色。男主人公侯朝宗刚出场,他随后也出现了,比李香君露面还早。和侯、李一样,他在剧中是少数几个贯穿始终的人物,直到失散的侯、李在栖霞山重逢,他都陪伴在旁。这些情节,其实是虚构。不过,孔尚任的虚构来自一个基本事实:在崇祯、弘光间的秦淮河畔,柳敬亭是响当当的人物,与很多东林、复社文人过从甚密。
说到此人,如今一般都认他是大说书家。黄宗羲写的那篇传记,被收入中学课文,他的事迹因此也流传甚广。但这篇课文,并非黄宗羲原文,而是经过了教材编辑者的关键性删节。由于这种处理,作者原意不仅大变,实际还被引向了相反的方面,而留下来的柳敬亭,完全被当作一位艺术大师突出着。我暂不揣测教材编者出于何种原因做这种删改,但我知道,它对柳敬亭其人其事给予了严重误导。
我们先讲相对次要的一种误导,即今人、古人对于说书及说书艺人的时代视阈之差。刊落之后的黄传,完全成了一篇对柳敬亭不吝赞美与惊叹的颂文,而以黄宗羲的大儒名公身份,很容易让人以为,在古代,表演工作者可以享有社会的推崇和敬重。这是很大的误导,会让学生不经意间就模糊了古今,接受错误的历史信息。
的确,演艺一行现在不但没人鄙夷,反而炙手可热,以至仰慕。然而几十年前还不是这样,三四百年前就更不是。那时,操此业者谓之俳优,而优与倡并称,为社会最低贱者之一。为什么?因为两条:第一,这行纯属买与卖关系,有人买就得卖,掏钱者皆可颐指气使,卖艺之人毫无尊严,其去青楼既未远,之于乞丐亦仅半步之遥——所以,演艺者首先从人格层面被歧视。第二,古人“家”观念很重,“家破”与“人亡”同属人生绝境,而卖艺者恰为萍飘篷转状态,他们一生“跑码头”,在哪儿都无根无柢,迹近流浪,在土地依附、乡土观念根深蒂固的古代,他们的可悲就好比欧洲人眼中的吉普赛人——这是另一种歧视,社会层面的歧视。
这些歧视的根源,如今都不在了。商品经济席卷一切,百业皆不脱“买卖”二字,包括古人目为大雅的文学,自有职业作家以来,实质不也是“买卖”?至于那种与故土厮守终老的“家”的观念,也早被社会的解放、交通的发达击得粉碎,每个人一生都飘浮不定、都在“流浪”,或者都“无家可归”——从甲地到乙地,甚至从甲国到乙国,有几人不是“客居者”呢?
而文化价值观也大变。旧以演艺乃贱业、以从业者为戏子,今则登上“艺术”殿堂、获“艺术家”之称誉,这有如霄壤的跨度,只要问问侯宝林一辈的艺人,并不难于求证。六七十年前,相对已属“现代”,尚不能对艺人有真正尊重,何谈三四百年前?当中学课文经一番删削,把黄宗羲《柳敬亭传》变成对一位“艺术家”的礼赞时,既悄悄地用当代视角阉割了历史,也让柳敬亭其人其事迷失本相。不过,始作俑者并非中学教材,以我看到的论,建国后围绕柳敬亭故事即开始进行新的解释。这种解释,以“古为今用”的当代意识形态为背景,而中学课文不过是承其思路而已。
柳敬亭事肯定是个传奇,否则不会流传到今。然而,是怎样的传奇,抑或因何传之为奇,今人所知道、所认识的,却已非原样原义。这种差别,也和故事发生地秦淮河一样,名为一物而面目全非。本文所欲做的,便是还柳敬亭故事于明朝语境。
3当时,以说书饮誉一方的,不止柳氏一人,连吴梅村那篇为他大张其目的传记也提到:
柳生之技,其先后江湖间者:广陵张樵、陈思,姑苏吴逸,与柳生,四人者各名其家。
说明至少还有三位说书名家,当时可以并驾齐驱。实际还不止此,比如《扬州画舫录》,又提到另外两个人:
评话盛于江南,如柳敬亭、孔云霄、韩圭湖诸人。
可是,张樵、陈思,吴逸、孔云霄、韩圭湖等,日后名头休说比肩柳敬亭,简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同为知名艺人,柳敬亭声望历久弥坚,旁人却都遭遗忘,这似乎不能简单归结于技艺。
相反,我们从史料得到的印象是,柳敬亭后来已被神化,成为供膜拜的对象,而其情形,是明显超出正常的聆艺状态与需要的。且看亲历其说书现场的张岱的描述:
主人必屏息静坐,倾耳听之,彼方掉舌,稍见下人咕哔耳语,听者欠伸有倦色,辄不言,故不得强。
可以注意,单论技艺本身,柳敬亭亦不足令人全神贯注。他的听众,照样有交头接耳,乃至打呵欠、犯倦的。这并非他不够好,但那种好,也还在常识以内,并未到口坠天花、令人如闻纶音的地步。别的说书家表演时遇到的困扰,他也还是会遇到。但普通说书家须仰望的是,他无须掩饰自己的情绪,可以耍大牌、对听众甩脸色。在奉“各位看官”为衣食父母的古代,这种态度,是相当过分以至有乖常理的。不必用艺术地位和声望来解释,以我们知道的论,旧时代即使荣宠如谭鑫培,也不敢(实则不会)这样耍态度。把观众听众“伺候”好,是艺人打小形成的习惯和本能。然而柳敬亭却逾越在外,在我们无法视为正常,于是对其原因,自也不能做通常的思索和求取。
然而,随着时间推移,他这派头居然有增无减——由明入清,他的出演根本不能目为登台献艺,俨然上升为一种仪式;每出场,如尊神降临。晚生的王渔洋,终于赶上瞻仰一回,据他说:
所至逢迎恐后,预为设几焚香,瀹芥片,置壶一、杯一。比至,径踞右席。说评话,才一段而止,人亦不复强之也。
这哪里是说书和听书,分明迎神拜神。此时之柳敬亭既非靠手艺吃饭的表演家,蜂拥而至的听众,目的也不关乎饱其耳福——台上是供瞻仰,台下则俱为瞻仰者——大家就这样共同完成一个与说书已无太多关系的仪式。
明显地,这情形背后,有一套奇特的、极富魅力与魔力的话语支撑。而出于庸常的心理,类似话语总是让人趋之若鹜。偶尔的例外,只有当那套话语对某人本来不起作用,于是,他便成为那种场合的冷眼旁观者,而留下与众不同的观察。
王士禛似乎就是如此。关于那次南京听书经历,他给出的评语是:“试其技,与市井之辈无异。”在已将柳敬亭神化的漫天议论中,这看法极为孤立。它当即就遭到柳敬亭崇拜者(康发祥、夏荃等)的痛斥,几百年后也如此,当代几位柳敬亭传记的作者更是借别的题目加以发挥。如《柳敬亭考传》以“新贵谰言”看待王评,称他为“满清的宠儿”,藉此撤销他观点的正当性。其实呢,王士禛只不过是谈了谈一次听书的感受而已。书中还揣摸王士禛心事,说他“少年得志,凌烁一时”,而“柳敬亭曾是笑傲公侯,平视卿相的人物”,未把小小的扬州推官放在眼里,“以致引起王士祯的不满”,“妄加贬辞”。其实,在那时,扬州的推官贬抑某说书先生无“妄”可言,反倒是推官无法理解众多名卿为说书先生而倾倒,比较正常。
对我们来,有关柳敬亭说书技艺的具体褒贬是不必在意的,因为好与坏本来见仁见智,是评价、不是事实。什么是事实呢?王士禛所记述的柳敬亭说书的排扬、派头和经过,是事实。我们在注意这些东西。而我看到这样的记述时所形成的反应是:这人已不是说书家,是一个偶像。
4如果我们觉得围绕着柳敬亭的许多情形,已逾常理之外,自然就有追询的愿望,想探探其中的道理。
我自己走近这个人物,最初受三篇文章的吸引。这三篇文章,先前都已提到,分别是吴梅村、黄宗羲的《柳敬亭传》,以及张岱的《柳敬亭说书》。它们的作者,都是当时了不得的大文人。说起这一点,后来我深感自己有欠敏锐,竟然未引起注意。一直到专门搜集柳事资料,读了更多,才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少有的奇观。
怎样的奇观呢?继续往下看。
我们知道清初诗坛有“江左三大家”,钱谦益、吴伟业(梅村)、龚鼎孳。他们在当时,都翕然成宗。而这样的三大家,不光曾为柳敬亭不止一次写过诗文,且全部引他为好友。柳氏名播海内,吴传居功至伟(后来黄宗羲之写《柳敬亭传》,实因吴传而起);传记外,吴还有《楚两生行(并序)》、《赠柳敬亭·调寄沁园春》、《为柳敬亭陈乞引》、《柳敬亭赞》诸作。钱谦益写过《左宁南画像歌为柳敬亭作》;柳敬亭丧子后,钱谦益亲自出面募集葬资,兼替柳敬亭筹营建生圹的费用,为此写了一篇致士林的公开信《为柳敬亭募葬地疏》。至于龚鼎孳,柳敬亭神话先前归之吴伟业,晚年则主要靠龚鼎孳;入清后,龚与惭悔归隐的钱、吴不同,基本一直居于要津,在京城士夫影响极大;康熙元年(),他把柳敬亭隆重请到北京,大邀宾朋,逐酒征歌,时人载其事:
(柳敬亭)入都时邀致踵接。一日,过石林许曰:“薄技必得诸君子赠言以不朽。”实庵(曹贞吉)首赠以二阕。合肥尚书(龚鼎孳)见之扇头,沉吟叹赏,即援笔和韵。珂雪之词,一时盛传京邑。学士顾庵(曹尔堪)叔自江南来,亦连和二章,敬亭由此增重。
这次长达四年之久的北京之行,让柳敬亭名声达致一生顶点。
“江左三大家”齐捧一位说书先生,已让人目瞪口呆,然而这却只是小小的缩影。
泰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,曾将涉柳诗文辑为《评话宗师柳敬亭》,属明清两代的便有八九十篇,作者六十人上下。其豪华耀眼,匪夷所思。“江左三大家”外尚有:张岱、黄宗羲、冒襄(辟疆)、陈维崧、顾开雍、阎尔梅、毛奇龄、余怀、杜浚(茶村)、方拱乾、孔尚任……我一面翻读,一面愕然。古往今来,以一位艺人而倾倒天下如此,无过乎柳敬亭。我不知他算不算史上最优秀的演员,但信他是拥有最豪华粉丝团、得到最顶级白癜风用什么药好脸部白癜风能根治吗